群生憂患歸雲漢 一片冰心在玉壺
~記我的父親朱滙森先生(南師民國41~47校長)
朱 信
父親在 二月八日 早晨走了:遺命力戒繁文褥節,不要驚動親友,讓他靜靜地離去。父親享壽九十六歲,雖然高壽,家人和他的學生們仍然不能稍減心中的不捨與悲痛,久久不能釋懷。
我與胞妹從小大半是由母親照顧和管教長大的。就學成長的年代中,和父親的接觸不算大多。父親的生活重心不是他的公事,就是他的學生。記憶中父親在做校長的歲月裡,吃過晚飯後多半都會重回到學校,去看住校學生晚自修。後來在擔任公職的時候,每天又幾乎都要提著兩大包袱的公文回家,匆匆吃過晚飯,就埋頭到卷宗堆裡,直到深夜。父親一直到快八十歲才從國史館退休。那時母親已經病得很重,常住醫院;父親又每日親赴醫院照料。一直到十二年前母親病故後,我每晚都去陪父親同住,十二年來朝夕相處,談及種種往事,我對父親的了解才愈來愈深。
父親常說自己出身寒微。我的曹祖和祖父都是從事木工的工人,家無恆產,在大戶人家的後院,租兩間小房居住,靠著微薄的工資,僅能勉強維持一家的生活。父親在上過一年私墊後,和長兄同時進到小學念書。大伯父年紀大,總是得到第一名。父親在班上年紀最小,比較頑皮會玩,所以成績不如大伯父。但因聰明、記性好,所以成績也不差:高小畢業也能得到第五名。畢業的時候,老師問到所有同學的升學意願。大伯父不發一言,失聲痛哭。老師和同學們都了解大伯父有心無力的悲痛。父親回憶說,似乎在一瞬之間,自己就長大懂事了,流著眼淚自願選擇去當學徒,讓長兄能夠升學。
父親十四歲的時候到一家米店裡去當學徒。早起晚睡,打掃侍應,夜深了,才能在櫃檯裡的地上打開鋪蓋休息。小學徒是大家使喚的下人,被罵了不只不敢回應,連臉上都不敢表現出來,生活非常辛酸。後來看到大伯父和同學自由自在的學生生活,非常羨慕,才又恢復向學的志願。為了偷偷準備入學考試,每天深夜在店裡師傅都睡著後,才把電燈拉到櫃檯底下苦讀:終能考取省立通州師範。不過考取歸考取,經濟的問題仍然不能解決。最後還是靠了兩位老師的幫忙,一方面勸說祖父同意,並向米店老闆求情解約;另一方面兩位老師不僅協助募集了若干助學金,而且拿出了自己的兼課鐘點費來支持。經過這樣的種種難關,父親才能踏進師範校門。感奮莫名之餘,父親從此一改小時頑皮貪玩的習性,克勤克儉,發奮讀書。父親常說自己當初若沒有老師的幫忙,能夠向學,一生的際遇恐怕會大不相同。因此他對於他的學生,尤其是家境清寒及努力向學的青年,總是不遺餘力地給予協助。
在民國四十幾年的時代,台灣南部觀念還很保守,不少優秀的師範畢業女學生服務期滿,想再要繼續升學的時候,常受到家長以尚未訂婚不宜離家為由,不肯同意。父親身為校長,總是像他的老師當年幫他勸說祖父一樣,盡力協助與家長溝通,讓有心向學的青年得以成行。
父親一向教導我們要靠自己,不要靠關係。不過他又常常替他的學生寫推薦信。有一次我忍不住半開玩笑地說他:『這不是言行不一嗎口 父親說:『我的學生很多都是來自鄉村的清寒子弟,他們誰都不認識,我不幫助他們,誰來幫助他們?而且我的學生我每個都認識。我推薦的都是品學兼優的,這可不算是靠關係。』 我想父親從來沒有忘記過他出身寒微的根本。他也一直在用他的方式,把師恩報答在他的學生身上。
我們父子都愛看舊小說,尤其愛看三國演義。這些年來也經常討論褒貶書中的人物。三國演義中的主角,基本有三個人。他們和他們代表的情操,就是諸葛亮的忠,曹操的奸,和關羽的義。但是我和父親一致對趙雲情有獨鍾。我小時候看法比較淺薄,佩服趙雲的是在當陽長坂,重重曹軍之中,七進七出的英雄蓋世。這些年和父親多次的議論中體認到,趙雲算不上是主角,也不算是劉、關、張核心圈子裡的人:但是從來不怨,忠誠也未嘗稍改。不曾爭功,不曾介意排名在誰前誰後,也不曾與人鬥過意氣。指定的任務,不論大小,重要或不重要,都全力達成。不曾誤事,不曾失師,尤其不曾失德。關羽失了荊州,昭烈興師伐吳,他是反對的。諸葛亮失了街亭,蜀軍敗回,只有趙雲不失一人一騎,全師而退。諸葛亮要獎賞他,他反而說,無功有過,獎賞是賞罰不明。以此可見其胸中自有丘壑;既不只是赳赳武夫,也不是唯唯諾諾之輩。
回顧父親一生的性格,際遇,為人處世的點點滴滴;知之者應該能夠領悟出為什麼父親對趙雲情有獨鍾的道理。
父親很少提及自己有什麼成就,尤其不認為做到部長的職位有什麼值得誇耀的。父親自認工作上最痛快、最得意的事情,是他在省教有廳科長任內完成的。民國四 十A 年台灣遭遇了八七水災。中南部好幾個縣市災情慘重,許多小學的教室都沖毀了。眼看著九月就要開學,沒有教室可用,小朋友們的課業就要耽誤了。於是在省府長官的指示下,父親代表教育廳,會同了財政廳和主計單位的同仁,到災區的學校,一一去視察:和學校、縣市主管單位以及建築包商一同開會,研究毀損教室的整修、重建。學校和包商把計畫和預算提出來,主計單位一表示合理,可以接受,財政廳就當場開支票什款動工。到了九月一號開學的時候,絕大部分的教室都修建完咸。小朋友們高高興興地去上學,沒有耽誤課業,大家都很高興。父親說,這當然不是他一個人的功勞。長官的魄力和授權,各單位的通力合作,連包商都沒有把賺錢放在心上,全都是關鍵。事實上,沒有任何人在意是誰的功勞,大家只在意學校要能如期開學,小朋友們的課業不能耽誤。父親說,這樣的事情,才是最痛快,最得意的;值得我們記得。
民國六十七年父親在內閣改組的時候。被任命為教育部都長。父親從來算不上是圈子內的人"也沒有最高學位"人事發表後還沒有上任。到處的報導就說朱某某只是過渡。我們家裡沒有人猜到父親會被任命為教育部部長。甚至從來想都沒有想過這種可能。但是聽了這些話還是不免憤慨。父親自己倒是很淡然。他說。一個本來連師範都念不上的貧苦人家子弟,一生的規畫能做到小學校長就很滿意了。司長。次長已經超過了自己的期望。更不要說是部長。不過既然長官要他做。就盡心盡力去做好。結果他在任六年,是政府遷台後任期最長的教育部部長。父親任內媒體常批評他保守。沒有開創性。缺乏大刀闊斧的魄力。當時父親很少辯駁。許多年後回顧起來,父親說。教育是百年樹人的事業,一步都錯不得。不能做了再說,錯了再改。錯了就算是能再改正。這一代好幾十萬學生已經過去了。他們受到的傷害。是補救不了的。所以教育上的變革,一定要戒慎恐懼,循序漸進。又說做事真難,不只是要任勞、任怨,還要任謗。他的理念對或不對,就讓歷史去判斷吧!
我曾經在一家汽車公司從事新車設計的工作。後來也升任到最高的職位。只是為期不長,終因難以適應而選擇離開。當時心中難免有些憤恨不平。要是別人的父親,遇到這種情況,多半要為兒子抱屈。但是父親只淡淡地問我:『你當初參加這家公司的動機是什麼呢?J我說:『為中華民國開發出第一部自行設計的車子。』父親又問:『那你做到了沒有呢?J我說:『做到了。』父親說:『那你應該高興才對。其他的東西,本來就不是你要的。得之固不足以喜 失之亦不足以惜。』又說:『我們做人 做事 人家需要我們幫忙,我們就盡心、盡力:不需要了,就默默地離開 不必心懷怨懟,更不要口出惡言。』
父親說的其實不是我,而是他自己。
父親離開教育部後,就絕口不在公開場合或媒體上談教育的事情。他說,卸職的人意見大多,會讓在位的人不好做事。不過在我和他私下的談話裡,知道他最在意的還是在種種的變革中,貧苦人家子弟受教育的公平機會,是否受到影響。他說貧苦人家再苦,只要子弟有心、有機會向學,總可以把希望放在未來。否則窮人就世世代代不能翻身了。窮者恆窮,富者恆富,不是一個和諧的社會應該有的事情。
這些年來常有人好意邀約父親口述歷史,也有許多朋友勸他撰寫回憶錄。他都不肯。他說本來能念到師範畢業,做到小學校長,就心滿意足了。後來因為抗戰,到了後方,靠公費才能完成大學教育。到了四十五歲,又由政府選拔,靠公費出國進修。自己完全是國家栽培、造就的,為國家做的一切,都是本分,不值得誇耀。又說一件事情做得不好,該負責任的人一定要站出來負起責任。要是做得好,國家、社會能得到並處,那就很好。至於是誰做的,沒有那麼重要。父親也說,撰寫歷史,不免要臧否人物。實話實說,不免會傷害到某些人,尤其會讓別人的後人痛苦;以他的個性,不願意做這樣的事情。但是如果不能就實論述,又完全失去意義。所以不寫最好。
父親是有名的快筆,寫文章又快又好。也有許多友好好意,希望他能出版文選、文集。他卻始終不願意。他說,他曾擔任多位長官的幕僚、副手,多年來,許多他寫的文章都是用長官的名義發表的,當然不能再列為自己的著作。等到他自己當了機關主官,用他名義發表的文章,其實有些不是他自己寫的而是他的秘書代為撰寫的。他說,在公事上,主官以機關首長身分發表的文章由幕僚撰稿,沒有什麼不對;但是作為個人著作,似乎就有點不大妥當了。若是出版的文集既不夠完整,又不全真實,那又何必呢?所以終不肯答應朋友們的好意。
其實太上立德;其次立言、立功。父親是一個品德修養高潔無瑕的謙謙君子。他的朋友、同事與學生都說,他總是默默助人,令人如沐春風。只此一端,即足以作為我們後輩子孫的典範。至於立言、立功,或有或無,並沒有那麼重要。
記得父親曾經講過一個小故事。說是曾有一班同學,在畢業的時候想要找一句話,刻在畢業戒指上。這句話必須限十個字母組成,而且在畢業後的歲月裡,對每一位同學,不論成功或失敗,都要能夠貼切地用得上。結果答案是, "It will pass."『事情總會過去。』不論得意也好,失意也好,一切總會過去。對我的父親而言,長日已盡,一切終於都成為過去了。
在他最後的歲月中,父親從王昌齡『芙蓉樓送辛漸』詩中,撥句戒聯,『半生憂患歸雲漢,一片冰心在玉壺。』這是他平生自許,自述,也是自輓。父親一生的一切,也正如他最喜歡的東坡詞句,『回首向來蕭瑟處,歸去,也無風雨也無晴。』
「成功者對己總是有ㄧ顆永不懈怠的心,對人卻有如沐春風的涵養。」by 家程(+x)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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